面對未來世界的必修課<7>
1.帶自己的孩子認識家鄉的自然環境,和季節變化
2.學習自己族群的語言,與族群內的長輩用原生語言對話
3.暸解自身族群在不同季節的生活技藝和習俗
4.看重孩子們在戶外自由遊戲,從故事和歌曲中學習的時光
「面對未來世界的共同必修課」系列報導
Nakaw還清楚記得,她來到秀姑巒溪那一天的日期。1997年12月25日那一天,原民藝術家拉黑子和朋友們在溪邊進行新年聚會,邀她隨行拍紀錄片。夜裡,族人們在石板上烤著山羌肉;黑暗和火光中,她聽見朋友吟唱起古調。那首可能就快失傳的古調,引領著她無數次拜訪部落、最後成為部落媳婦,投入近二十年的教育工作;並繁衍出一個以南瓜為名的共學園——花蓮第一個結合華德福與全阿美族語教育的地方。這一切始於她單純熱忱的念頭:想要讓孩子們用部落的語言,跟老人家對話。

從學三句話訪問部落 到全「美」語幼兒園
沿海濱公路經過花蓮港口部落,一條沒有標誌的小路往海邊分岔下行,碎石小徑來到斜坡旁一間兩層樓的房屋;一樓教室外,廚房四周堆滿柴火。再往下走,是自製的木頭鞦韆、細沙堆成的沙堆;樸實不加裝飾的設計,讓它們看來就像周圍森林和土壤的一部份。底下潺潺流水環繞一間新建的房舍;與歐式莊園民宿隔著一道圍籬,Tamorak共學園的環境充滿自造自足、與山海融為一體的氣息;這個由老師、家長和志工合力創造的園地,已經走到第五年。

採訪團隊在校舍外,聽老師與孩子們上第一堂課。德國來的青年背包客在教孩子唱英文歌;接著幾個孩子跟著一位有俐落短髮、神情堅毅但溫柔的老師走出校舍,到樹下棧板鋪成的木平台上圍圈、唱跳。她以族語講述、歌唱,和小孩們一起雙手往後、往外延伸,動作彷彿飛翔。儘管看過照片,我還是在坐到棧板平台上訪談時,才確定了這個印象:這位毫無架子的老師,就是園長Nakaw。她跟我們坐在樹下,分享她來到部落的歷程。陽光、風和四周的鳥鳴一起聆聽。
「30歲時,妳還不會知道是什麼讓妳接觸這一切······現在我會覺得,生命自有一股力量在帶領妳。」Nakaw的本名是林淑照,在台北長大,她形容自己因為漢人背景和成長經驗的關係,對部落有一種「原罪情結」。「如果我的祖先沒有來台灣,現在台灣可能還是一個充滿豐富原住民文化的島嶼。」到她微笑著說這句話的此刻,話中仍不無感嘆。

Nakaw重唱了一次那年溪邊之夜,深深打動她的古調。她從朋友處得知那古調是部落一位九十歲,名叫Lekal Makor的老頭目唱的,就決定前往部落拍攝紀錄片,留存頭目身影。她像回憶少女故事般,回溯學阿美語的有趣過程:「結果每次去部落,朋友們都沒一起來(笑),頭目不會國語、我不會阿美語,幾次都無法交談。最後我跟拉黑子說:這樣不行,請你教我三句話,讓我能跟他對話。」於是她用注音符號拼讀發音,學了三句阿美語:
這是什麼( o maan koni,ㄨ ㄇㄢ ㄍㄨ ㄋㄧ)
你要去哪裡( tayra cowa kiso ,ㄉㄞ ㄌㄞ ㄓㄨ ㄨㄚ ㄍㄧ ㄙㄨ)
你要做什麼( mimaan kiso ,ㄇㄧ ㄇㄢ ㄢ ㄍㄧ ㄙㄨ)
此後在部落裡,每當頭目要起身行動,她就問:你要去哪裡( tayra cowa kiso)?頭目以為她會阿美語,就說了一段話來解釋。她的紀錄片《部落的母親》從此有了對話畫面。Nakaw回想說,當時她第一個學母語的對象,就是這位老頭目。拍完片後,她繼續留下來,結婚生子,到港口國小當老師。「我找不到任何解釋,說明是什麼帶自己來部落的。」最後她說:「只能說,我之前某輩子可能在這裡吧。」

生命匯聚 開拓共學園
2009年,Nakaw離開了任職十二年的港口國小,到宜蘭受了三年華德福教育[1]訓練。她發覺到這套教育系統在看重圍圈分享、故事歌曲、節令生活和戶外活動方面,和原住民口傳文化與生活習慣有許多相通的部分。「本來台灣原住民沒有文字,是透過說故事來口傳;比如老人家講述他在海邊採集的過程,這樣傳遞文化。這是我覺得華德福系統,特別適合部落生活教育的地方。它不是透過課本,而是『我跟你講一個故事』,重述故事,彼此回饋。」這段時間的經歷,讓她萌生了在部落辦一個融合華德福概念的學校的念頭。
註[1]華德福教育:全球最大另類教育運動,以自然教育為主軸,看重孩子自由創造與學習的節奏、藝術活動與節令慶典。經常透過戶外遊戲、故事、歌曲與繪畫來啟發孩子於自然情境中學習。
返回花蓮後,她先帶自己的孩子自學來「做實驗」,一邊整合教材。到了2015年「自學條例」法案通過,她跟朋友們說:好像是設立學校的時機了,於是開始為幾個家長試教「全阿美族語」幼兒園的課程。在教育方向上,全「美」語環境是她和同伴們的堅持;Tamorak自學園裡是不說國語的,老師們帶孩子歌唱、吃飯、休息、遊戲,都用阿美族語,不得已要提醒訪客一些事時,講了幾個字,另外用比手畫腳來表達。

深究其中原因,是Nakaw在語言教學中,見到維繫文化和族群的關鍵。「有人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學母語?我的答案很簡單:文化不從母語開始,不就消失了?族群若無語言,還有這個族群嗎?」有些沈浸式學校只是一天兩個小時學習,但若是全阿美語環境,孩子就隨時隨地,處在族語的薰陶之中。Nakaw分享她這幾年所見:有些完全不會聽、說族語的孩子,在園裡生活幾個月後就會聽、會說了。
那年試教的結果,家長反應不錯,孩子們也玩得開心,甚至問她「開學後我可以來這裡嗎?」;Tamorak共學園於是誕生,以族語中代表強韌生命力、四處皆可生長的「Tamorak(南瓜)」命名,也像是對孩子的期望。Nakaw笑著回憶建立學校的過程:「一開始沒有教室怎麼辦?趕快蓋啊!」藉著幾位家長幫忙、一個多月的努力,將她的住家、丈夫堆放工具的倉庫和一些可運用的空間,整理成校舍。接著要雇用廚工和母語教師,一年十幾萬的花費,幸而有各方贊助,讓共學園頭兩年可以順利經營。

如此三年後,去年Tamorak開始有了小學低年級的孩子,人數增加到十多人,教室空間明顯不足。這時又正好有「台灣心義工團」在偏鄉四處幫忙蓋房子。聯繫之下,義工團出動五六十人,花兩個禮拜,建造斜坡旁的新校舍;家長製作木櫃、染布,一起佈置這間新教室。「真的是,冥冥中有力量在幫助。」Nakaw感念地說。
循著部落季節和生物,「演化」新教材
那天樹下走過一小陣像給孩子們沖涼的太陽雨。在晨光、鳥鳴、樹蔭和他們飛翔的動作中,Nakaw說的原來是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毛毛蟲餓了,找到葉子把它吃掉,搭一個房子住在裡面,等溫暖的日子出來,變成蝴蝶。

在Tamorak所講述的族語故事與歌曲,很多是Nakaw在內的三位老師編寫出來的。她們先把部落四季的生活用中文寫下,嘗試翻譯,然後請教部落長輩和兩位母語老師,確認拼字發音正確,最後整理成教材。例如春天,是構樹、刺蔥和各種野菜的季節;夏天講述海祭、耕種跟豐年祭;秋天描述收割,冬天則述說如何在山林裡打獵。孩子學習語言時,也在了解部落當季的動植物與日常活動。
而要新編這些教材,不僅僅是尋找字彙,還要組成新的句子、段落和故事。例如講潮間帶生物,用族語「沒有月亮的日子」來代表「初一」,還要講述這時海邊會有大退潮、長刺和短刺的海膽有何分別;用現有字彙來造出新句。每兩年還要再深入新編一次,例如同樣講海膽,可再細分到長短刺的,個別住在哪裡,蛋怎麼煮等等。
Nakaw謙遜地說,放假時備課量都很大,但多虧有部落生活二十年的經驗、族人和母語教師的幫忙,讓她們在整合、編寫新教材時,速度還算夠快。目前老師們已經發展出三十幾篇港口部落當地當季的唱唸教材。持續培育新師資的成果,一年級部分也將再增加三位老師;希望從人員和教材的新編,讓孩子們更能依時依地,透過歌唱和唸謠,了解部落四季的生活樣貌。

以歌聲引領 和部落對話
採訪開始前,Tamorak的孩子們準備要到另一個教室集合;但老師們口中的「集合」,是唱一首「數娃娃」的歌。孩子們聽到呼喚,陸續會合到教室門口,彷彿羊群匯流成一條回家的路徑。我好奇地問起音樂在這裡的特殊意義。

Nakaw說,她在公立國小任職十二年裡,常常聽到「集合、稍息、起立、坐下」這類口令,甚至是尖銳的口哨聲。「是很快速有效···但好像不太柔和。我後來在華德福發現,原來集合,是可以透過一首歌完成。另一首歌是關於洗手,還有一首歌關於吃飯——孩子們了解每首歌代表什麼,會自然而然完成動作。去戶外或遠遊時,也都這樣帶領孩子。我覺得歌聲是一種有魔法的力量。古時候部落聚會,也常常唱歌應和啊。」
當老師和孩子們在Tamorak共學園唱著阿美語的,親近戶外與季節生活的歌,有沒有更多的人應和呢?目前園內共有14個孩子,4個來自港口部落,另有3個平日住部落親戚處,週末回市區老家;此外也有從南邊部落來的。除了硬體設施和營運費用,Nakaw也始終思考另一個問題:要如何吸引更多族人一起加入。「漢人教得標準嗎?」「孩子沒有去公立學校,不用課本不教注音,可以嗎?」即便也有部落族人在此擔任教師,許多人仍然對跨出公立教育體系的那一步,感到遲疑和困惑。共學園這幾年是由周遭朋友的孩子們帶起,慢慢推廣的;接下來Nakaw也希望和老師們走進部落,繼續介紹共學園的努力和成果。

未來:了解生活 和長輩族語對話
Tamorak的未來,會如何發展呢?Nakaw提到空間上的變化。在各方人士和花蓮縣政府溝通、爭取兩年後,教育處即將要把港口國小舊教室整修,作為花蓮首間「教保中心[2]」;幼兒園孩子們接下來將移入教保中心活動。Tamorak則會繼續作為小學孩子們的共學園。
註[2]教保中心:部落幼兒教育場所,法源為2010年原民會推動的《部落互助教保法》,提供經費以讓部落自力教育幼兒;初期師資、場地難以符合《幼教法》限制,後修法放寬,近年各縣市致力推動。
另一個想望是:如何讓更遙遠部落的孩子,也能一起來共學?Nakaw覺得寄宿學校,是個理想的方式:「部落家庭的父母親常年苦於謀生,在教育環境和資源上感到很無力;住宿學校可以提供環境,重新塑造孩子的生活。會需要更多資金投入,但也能提供工作機會,讓遠地的族人們凝聚。」
讓世代之間用原生的語言對話,讓族人們匯聚。這願望多像是我問起「喜歡Tamorak歌謠中的哪一首」時,Nakaw想了一陣子後說出的答案:集合時那首「數娃娃」的集合歌(pasa’opo):
ceay tosa tolo ko wawa(一、二、三個小孩)
sepat lima enem ko wawa(四、五、六個小孩)
pito falo siwa ko wawa(七、八、九個小孩)
mo’tep safaw cecay safaw tosa ko wawa(十、十一、十二個小孩)
ati wawa kayaten ko kamay(孩子們來吧,手牽手)
kimolmol kita kayaten ko kamay(圍成圓手牽手)
taliyok sakero kita mapolong(一起轉圈來跳舞)
lipahak kita sakero(我們快樂來跳舞)
milicay kita to idang nga’ay ho(我們問候朋友,你好)
milicay kita ko Ina nga’ay ho(我們問候母親,你好)
她在採訪尾聲唱了這樣一段,歌聲如潺潺清澈的流水。「我覺得這首可以當園歌!」她笑說。

她希望孩子們會合。希望幼兒園孩子畢業時,能用族語聽、說、唱,可以跟任何一個老人說話,或聽他講話。希望小學的孩子們畢業時能知道部落四季的生活,能做部落植物手工,可以用羅馬拼音寫出自己部落的故事。
「我們有一個三年級的孩子已經能用羅馬拼音拼讀一些故事和訊息,有次弟弟牙齒掉了,他是用羅馬拼音的族語趕快跟家人回報!」
Nakaw笑著分享這小故事。那是像大家一起看著合力栽培的幼苗,慢慢茁壯長大時的笑容。

Nakaw給孩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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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morak文教協會網站
文 / 譚洋
圖 / 白騏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