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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寫歌,詠嘆自然與逝去 紀淑玲老師:「找一種慢慢的生活,跟山林溪水打招呼!」

這是一場因為疫情一延再延的採訪,從六月初到七月底,好不容易等到警戒降級,我們坐著車沿陽明山路往上,好久不見的山林美景,讓人平靜又感動。經歷隔絕後的再次連結,我們才懂看山吹風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四十多年前,紀淑玲老師也是這樣來到平等國小,一待將近半個世紀,像種子落土般,把自己種在山裡。

紀老師曾在平等國小擔任音樂老師,期間創立「巧宛然兒童掌中劇團」,退休後她安居山林寫歌,創作靈感來自大山大海,與圍繞在她身旁的點點滴滴。

採訪前我聽了老師在 TEDx 上的演唱,輕輕的鋼琴伴奏配上老師悠悠的歌聲,一下子就唱進心底。那一年為了拓寬道路,學校附近的水圳被封起來,每天相伴的溪水就這麼不見了,老師重複地嘆息:「田蠳田蠳,溪水佗位去?田蠳田蠳,溪水佗位去?」

我們的自然跑到哪裡去了?蟲鳴鳥叫跑到哪裡去了?人對天地的愛護跑到哪裡去了?紀老師就像大地的使者,用她的音樂喚醒我們與自然共鳴的旋律。

河邊的女孩 嚮往山林

紀淑玲 老師
紀淑玲老師

紀老師與自然的深刻連結,從很小時候就開始了,她從小在淡水河邊長大,當時還沒有捷運,一出家門就是淡水河,「退潮的時候沙洲會露出來,踩著黑泥走到中間,一種很開闊,很難形容的感覺。」家門口有一棵黃槿老樹,她常常爬上樹梢,新發出的嫩芽成了最自然的玩具,拔起來黏在鼻子和耳朵上,玩扮家家酒。

那是她對自然最初的連結記憶,出生在溪流旁的女孩,對山林還很陌生,但心裡隱隱有種嚮往。

升上小學是紀老師音樂啟蒙的重要時期,相差十三歲的大姐剛好是她的級任老師,大姐用學校的鋼琴,把自己略懂的一點鋼琴教給紀老師,紀老師喜歡自己彈彈唱唱,手上沒有樂譜,就自己即興創作,開啟她日後的創作旅程。

因為媽媽是天主教徒,每到假日,紀老師就跟著媽媽上教堂,她進不去繁複的儀式,就躲到二樓去玩風琴,層層疊疊不斷綿長的樂聲,讓她沈浸地徜徉其中。後來她也開始為教會司琴,有了名正言順彈琴的機會。

雖然家中環境無法支持紀老師學音樂,但她還是努力考上師專音樂系,「第一架鋼琴是全家人一人出一點力,分期付款幫忙買下的。」紀老師說她不擅長記年歲,卻一下就說出是民國六十二年買下的鋼琴,可見這段回憶的珍貴。這架四十八年的老琴,至今也仍放在紀老師家裡。

四十八年老鋼琴佈滿歲月痕跡。

山上的學校 一起玩音樂

師專畢業後準備分發,紀老師聽聞陽明山上有一座迷你小學「平等國小」,大家都說那裏太偏遠最好不要去,紀老師卻眼神發光,想著那裡就是她的歸所。

那時還沒有公車,只有農場車和顛頗不平的道路,紀老師一路蜿蜒上山,沒感到任何不便,被眼前的美景折服不斷詠嘆:「這裏真是太美了,我就要在這裡教書!」

孩子本身純真的質地與創意,在紀老師眼中是最寶貴的,她會帶著孩子們去走步道,沈浸在自然中,然後再用自己的方式畫下沿途路線,或是哼成一首小歌,她再幫忙寫成樂譜,將創作記錄下來。「讓他們知道:『我也可以藉由一首歌,把我的感覺寫下來』!」

紀淑玲老師分享創作手稿與學生的作品。

「一朵櫻花
坐在樹上
被風吹下來
飄到我家」

——朱慧婷〈櫻花〉

「深深的海底住著一個美人魚
寧靜的夜晚海浪不停呼喚我
快樂的心情想著海的聲音
藍藍的天空讓我想起你」

——曹濬盛〈海邊〉

孩子們童趣又詩意的創作,讓人驚奇不已,但或許這才是我們本來的模樣,每個人都擁有與天地共歌共舞的天賦。

每年紀老師也帶著孩子們玩合奏,吹直笛、口風琴,敲鈴鼓、三角鐵,然後上台班際表演,藉由音樂讓自己發光。

紀淑玲 在大自然中帶領學生體會音樂的魔法。
紀淑玲在大自然中帶領學生體會音樂的魔法。(圖片 / 紀淑玲 提供)

一張老照片裡,長髮飄肩的紀老師帶孩子們吹著直笛,走在橋上,遠方是山林雲霧,好似童話中的「魔笛手」,但她不是把孩子引進山洞,而是帶他們體會了音樂的魔法,與純然的美好。

山中寫歌 詠嘆自然與逝去

退休後紀老師沒有走遠,就長居在平等里,偶爾種菜餵牛,更多時候窩在家裡彈琴寫歌。

紀老師的家是自己設計請朋友蓋的,紅色磚塊與棕色木頭是主調,牆面鑲嵌老師收集的老玻璃當窗戶,樓梯的手把是淺綠竹條,桌上擺放各地找到的天然奇石,還有老織布機的梭子。每個物件都來自不同地方,各有故事,卻意外地和諧,時間的淬煉讓他們的氣味相融,走進來就像一個桃花源,一切煩憂隔絕在山林之外。

紀老師笑說,這次疫情對他們沒有特別影響:「反而還更幽靜,假日都沒了觀光客,整條路變得好安靜。」

與山林活在一起,讓紀老師有了充沛靈感,詠唱自然。在七星山區海拔較高的山谷裡,硫磺氣加上凜冽的東北季風,艱困的環境中,古老的昆欄樹卻活了下來,還形成了一片純林。因為生長在霧林帶,還有了一個很美的名字——雲葉。

「是偌久的等待
等待啥人欲來
濛霧中的雲葉
昆欄純林
山谷中上水的色彩」

——紀淑玲〈昆欄純林〉

紀老師的歌詞大多是台語,她很自然地說:「因為台語是母語。」在她求學的年代,台語是備受壓抑的語言,所以長大後,特別想用這個語言來連結,雖然紀老師的台語不是特別好,常常要問朋友或是布袋戲師傅,「但也因為不容易,所以寫好一首歌時,自己都會很開心。」

有朋友描述紀老師的音樂:「聽起來總會流露著一股吸引人的、溫馨的氣氛,同時也包含某種浪漫的抑鬱感。」我想那份抑鬱,來自大自然的節節敗退,明明這麼盛大美好的事物,卻被人們遺忘,紀老師感嘆人們的視而不見。

她回想 1990 年創作〈問田蠳〉時,人們還不懂抗爭,只能眼睜睜看著每天頻繁經過的水圳,被填平做道路。近年來環境意識稍微抬頭,前陣子政府計畫將附近的浮圳做整併,因為主要以遊憩為考量,擔心破壞了長久時間留下的的珍貴文史痕跡,居民們就集結起來反應,經過爭取終於讓工程暫停,工程處也承諾會以文史作為前提,並且與居民保持溝通,算是一次成功的行動。

「我們的意識還是進步很慢呀,不明白環境是更加重要的。」紀老師嘆息地說。「人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如果沒有人類存在的時候,是處在平衡的狀態,縱然有食物鏈競爭,卻是一種單純平衡的狀態。人太多的貪念讓我們變成破壞者,我們必須意識到這一點並且深深的反省與落實在生活中,地球的環境真的岌岌可危。」

或許是我們都離自然太遠了,如果你能偶爾到山上海邊走走,體會原始的豐盛,肯定也捨不得他們被破壞消失。就像紀老師帶我們走了一趟水圳,潺潺的水聲與清澈的水面,瞬間洗滌塵世的煩憂。老師一邊信手捻來說起水圳的歷史,那模樣讓人很羨慕,一個知道自己生在哪裡,身邊有什麼寶藏的人,是很幸福的。

採訪的最後,紀老師彈著烏克麗麗,在屋子前輕輕唱著:

「找一種生活 樸素e生活
找一種生活 慢慢e生活
輕輕輕輕e腳步 佮山風打招呼
輕輕輕輕e腳步 享受山林e路
輕輕輕輕e腳步 佮溪水打招呼
輕輕輕輕e腳步 享受大自然e路」

——紀淑玲〈找一種生活〉

你怎麼能不愛山林、不愛音樂、不愛紀老師!

紀淑玲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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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尾山e眠夢-紀淑玲」粉絲專頁

文字 / 曾彥菁
攝影 / 白騏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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